在新时代发展征途上，乡村振兴战略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，不仅照亮了农村经济发展之路，更将文化自信深深地植入广袤乡村。艺术，在乡村振兴战略特别是乡村建设行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本报特别邀请到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、“艺乡建”团队创始人陈炯，通过实践案例，剖析艺术如何为乡村振兴注入生机与活力。

  中国建设报：2021年，您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名为“乡村振兴艺术——陈炯艺术乡村实践”的个展。背后有着怎样的思考？艺术在乡村振兴中的角色和核心价值是什么？

  陈炯：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展览是很多学画人的理想。那次展览对我个人艺术学习而言，既是一次阶段性总结，也是多年来乡村实践的总体回顾。我去过很多村落，深入做过一些项目，有不少心得体会和工作成果。我希望能够通过这些展示，能够阐明艺术在乡村振兴中的系统性作用。我之前发现，一些所谓的艺术项目对于乡村建设来说是“两张皮”，并没有真正融入乡村，更谈不上解决乡村的实际问题。通过这一个展览，我也期待未来能够以艺术为抓手，进一步系统梳理，找到落实乡村振兴任务的有效方法。

  凝聚人心，激活村民的内生动力，这是我在办展过程中围绕艺术怎么来实现乡村振兴中关于乡风文明、治理有效的一点思考，这也是工商资本或政府政策干预难以达成的效果。乡村振兴的五大要求是产业兴旺、生态宜居、乡风文明、治理有效、生活富裕。如果说产业兴旺、生态宜居和生活富裕可以量化，那么面对乡风文明、治理有效这些难以量化的内容，艺术作为一门语言具有独特的沟通价值。通过与村民的互动交流、增进了解，艺术能明显增进友谊，提高村民参与乡村建设的积极性，进而实现“自己的家乡自己建”。

  艺术直接作用于产业高质量发展，这是乡村振兴的重中之重。湖北省孝感市孝昌县王店镇磨山村樊家湾案例就有一定说服力。那里盛产黄砂岩，村民们长期以打石磨为生，产品远销河南甚至内蒙古，收入稳定，村民也因熟稔石艺而感到骄傲。可是，随着豆浆机等产品陆续出现，打石磨这个行当逐渐消失，村民们慢慢失去了生活的方向。

  我带领“艺乡建”团队驻村，和广大村民一起研发农创产品，提升石材文化附加值并实现村民收入提升。和石匠们共同创作的茶台、茶海等一系列石头艺术品，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——通过公共艺术作品的创作，凝聚了人心，提高了参与度。村民的钱包鼓了，也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和劳作的价值。后来，磨山村樊家湾还被评为湖北省美丽乡村示范村，游客量翻了十倍，村民收入实现翻番。与此同时，叫停粗放型开发和销售石材，这一转型对于减少村民罹患尘肺病、恢复当地生态有着积极影响。

  再比如，我们接手湖北省神农架林区松柏镇八角庙村项目，通过合理地布局和策划，第二年村里增开了15家民宿。现在回想这样的一个过程很不容易，要让村民改造自己的家做民宿，不仅对他们来说是未知的风险，对我来说也是巨大的挑战。我的基础逻辑是实现导流，增加游客的游览时长和消费。我在村口做了一个戏台，经常举办团建、演出等各种活动，同时又做了一个水上蹦床，非常受大人和孩子欢迎。这些设施现在的使用率特别高。人们玩累了就会想喝水吃饭、歇歇脚，自然就会往村里走，以此来实现了消费场景。我很庆幸项目取得成功，现在八角庙村特别是每逢节假日，都是人山人海、车水马龙。

  中国建设报：乡村艺术造福于广大农民群众，除了经济助推之外，从文化角度如何体现价值？

  陈炯：艺术不仅能激活村民的内生动力，还能有效提升乡村的文化品位和吸引力。通过艺术创作挖掘和传承乡村民间传统文化，让乡村变得更具特色和魅力，进而促进乡村旅游产业高质量发展，带动村民增收致富。更重要的是，艺术让村民在生活中找到存在感、价值感和幸福感，也是我多年来从事乡村艺术创作的初心和落脚点。虽然过程中会遇到各种挑战和困难，但我相信只要坚守初心、全力以赴，就一定能取得成效。

  仍以八角庙村项目为例，如何让神农架史诗《黑暗传》通过视觉化表达变得引人入胜？如何确保雕塑等艺术手段介入与自然风土高度融合？在实施这一类农文旅项目时，既要进一步探索当地文化特色，也要遵循“悦目赏心”的重要原则。在村子里，我设计了一个15米高的神农氏雕塑，与大山蓝天形成呼应。在这种图底关系中，和谐、震撼很好地吸引了游客赏析，使他们愿意停下来，参与体验式活动，主动了解当地文化，并间接实现消费——村民会做一些手工活，比如编织鞋垫、桌旗等农创产品。游客与村民积极互动，增加了旅行体验，对村庄文化也是有益挖掘和有效传播。

  中国建设报：十里不同风，百里不同俗，乡村文化尤其具有特异性。请您谈谈能否借助这一特征打造品牌，激发村民创造力和自信心？

  陈炯：艺术既然明显地改善了乡村人居环境、提升了生活品质，就能激发村民的创造力和自信心，让他们更加热爱家乡。我做过的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坡塘云松村案例就能证明。

  此前，我在做城市雕塑规划时对绍兴有一定了解，这座城市有过徐渭、蔡元培、王阳明等众多杰出人物的足迹，从而在打造农文旅品牌时积累了知识储备。在坡塘云松村进场之前，我确定了以品牌建设为导向。在我看来，品牌不单单是设计一个符号、口号或海报，更重要的是要实现文化的视觉化、产业化、生活化，突出其独特性、差异性、易识别性和可传播性。

  品牌建设需要深入挖掘和梳理文化基因。我对坡塘云松村进行了深入研究，包括当地的古画、谚语、青瓷和建筑风格等，发现当地人刚毅、果断的性格特点与江南别的地方人群不一样。我据此提出“刚健有为”的品牌定位。后来，当地领导建议改成“刚健善为”，我很认可。

  需要注意的是，品牌建设需要明确动作与合力，不能让各部门单打独斗，而是必须“拧成一股绳”，形成整体合力，一同推动品牌构建，实现价值最大化。在坡塘云松村，我还提出了“离城最‘静’的茶园”这一口号，并围绕茶园做了文创茶点等衍生品。同村民们一起做了名为“看见风”的公共艺术作品，让游客在欣赏美景的同时，切身感受到当地的文化氛围。

  艺术进场不单单是为了美观和炫技，更重要的是要处理问题。在我看来，“看见风”是一件艺术作品，更是一个解决方案，较好地解决了很多村落存在“游客匆匆一游、不愿消费停留”的通病。我们实施品牌建设、文化挖掘和艺术创作等手段，以“看见风”这样的艺术作品吸引游客，从而有效提升了坡塘云松村的知名度、美誉度，打造了村子的特有品牌，也让村民有了体面的职业尊严和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。此外，我在坡塘云松村还征集了“百家布”这一作品，通过收集村民们认为对家庭最重要的一块布，拼接成一件艺术品，既展现了生活记忆和情感温度，也成为每个人乡愁记忆的一份留影。

  陈炯：常规来看，应该注重可视化、可信化、生活化等方面，比如能够最终靠制作影像志、举办文化活动等方式，让更多人了解乡村的文化和历史背景；通过开发农创产品、打造乡村特色饮品等方式，让乡村品牌更加贴近人们的生活，提升品牌的可信度和亲和力。此外，我认为创新和差异化更为关键，要关注文化历史背景、故事性、产业性等要素。比如，我们在坡塘云松村深入挖掘文化基因和村民故事，打造“刚健善为”的品牌定位，赋予衍生品和文创产品以更高价值。

  陈炯：乡村艺术和城市艺术在很多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差异，但是学校课本目前传授的多是从城市角度看待创作。我认为，乡村艺术首先应注重因地制宜、因势利导，不能破坏村庄风貌和肌理。其次，乡村艺术需要从村民的方面出发，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审美需求，而不是用他者的眼光评判。乡村可以很当代、很艺术，可以有智能马桶、数字化设施等现代产品，而非老破陋的代名词。

  陈炯：就作品而言，我一直秉持“悦目赏心”的设计理念，力求“化古开今”——即植根于传统之上的现当代语言表达。咱们不可以简单地将乡村复刻成汉代、唐代或明清时期的模样，那是复古，不是复兴，而是需要创作基于中国式审美特征与精神内核的当代语言表达作品；需要思考引领时代的新文化特征与样态；需要留存给后世的新文化遗产而非复制粘贴的“中国式”文化。

  在浙江省宁波市宁海县前童镇大郑村项目中，我就试图以最小的干预方式改变乡村样貌，而不是大拆大建。比如，村里有两棵樟树，一棵600年，一棵300年。北边的樟树已形成木抱石的自然景观，南边那棵周围则散落着一些大石头。我希望能让游客在拐弯处发现惊喜，便根据现场情况，人为地制作了一个“木抱石”的当代艺术作品，与自然的木抱石形成呼应。

  我为这个作品取名“共生”，寓意是自然与人和谐共存，也代表着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的共同创造。虽然它看起来并不高大上，但所有到场的人都会感到震撼。虽然它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巨作，却有着足够细腻坚韧的表达。我在旁边还设计了一个小亭子，名叫“在这儿亭”。这一个名字既有谐音梗的趣味，也有引导游客停下脚步欣赏作品、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作用。

  乡村艺术接受旅行者的评判。我认为，旅行的意义在于见证和感受不一样的场景、人和事物并且触动内心，艺术作品往往能帮助达成这样的目的。除了“共生”和“在这儿亭”，我还为大郑村创作了“移天易地”这幅艺术作品，用冲击电钻在墙上打造出北宋范宽《溪山行旅图》的浮雕效果。这幅画气势磅礴，将传统山水画与现代艺术手法完美结合，非常契合题目意境，也表达了中国领导的中华民族从建党建国到乡村振兴的伟大历程。这个创意让我更加坚定了乡村文化艺术当与现代审美观念和谐共生，要在理解其文化内涵的基础上创新发展。只有这样，艺术在乡村振兴中才能真正焕发生机与活力。

  陈炯：我认为，艺术只是手段，核心目标仍是在乡村振兴中践行初心使命。纵观未来，我和团队会着重关注两件事。首先会更加关注人，即为人民服务，关注乡村每个人的生存方式、生活价值、意义存在、获得感乃至幸福感。咱们不可以以他者的眼光去看乡村和村民，而是要进一步探索他们的想法和问题，把他们推到前台，激发他们美的意识。从更高或更远的维度看，这能够推动民生问题的解决，促进社会长治久安，让人们的生活更加幸福、更和谐、更加美好。

  数字化也是重要趋势。包括“00后”在内的年轻一代在屏幕前、在游戏中成长，数字艺术对他们有着强大的吸引力，也是巨大的潜在市场。比如，我们正在大兴区安定镇落地的数字展厅和小程序，通过开发小游戏等方式获客，让年轻人在游戏中体验艺术的乐趣。这在乡村管理方面也有很大功用。安定镇御林西苑项目有800多个农户，已经通过数字化手段实现网格化信息管理，包括党员名录、停车位使用、消防栓位置等，从而更方便快捷、高效地处理各种事务，提高村民的生活品质。

  数字化平台不仅为村民提供了便捷的生活服务，加强了社区管理和治理，也让艺术发挥有了更大的空间。比如，我们大家可以将艺术作品转化为数字形式，通过平台展示和交流，形成社交场景；可通过虚拟现实、增强现实等技术，打造沉浸式艺术体验空间；或者利用大数据、人工智能等技术，对乡村文化资源挖掘整理，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品牌；还可以打破时空限制，实现农产品24小时全天候云端销售和管理，给产业高质量发展提供支撑……这些都能为乡村振兴注入新的活力。但无论如何，我们要把数字化应用进行艺术加持，做得更加有趣、有意义，只有“好玩儿”才能吸引更多人参与进来。

  中国建设报：现在不少村子开始“小村并大”，您怎么样看待这一现象？是否会造成乡村艺术文化包括传统手工艺的消失？

  陈炯：这是一个极具深度的话题。在我看来，村庄小并大无疑是我国广大农村特别是平原地区的重要发展趋势。以大兴区安定镇为例，作为北京市易地迁建宅改项目，通过小并大实现村庄整合，原本散落的自然村被集中到一起，形成新的社区，不仅降低了管理服务成本，也减少了修路、通电、通网等基础设施投入。这一项目直接腾出45.92公顷土地，对乡村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财富。

  另一方面，此举还能促进现代化农业生产。农村地区劳动力老龄化问题已显现，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。通过整合引入现代化农业公司，提高生产效率，减少相关成本并实现提质增效，还能带动乡村消费和商机，吸引更多城市产业和资源回流乡村。

  我认为这一现象不会造成乡村艺术文化包括传统手工艺的消失，这些是乡村底色，不能简单地用现代文明替代。相反，我们该在加强保护的基础上，不停地改进革新和融合。比如，我们大家可以在新的建设用地上，打造具有现代感和话题性的艺术项目，与传统村落形成对话和碰撞；为传统手工艺人提供新的发展机遇，让他们在现代市场中形成新的竞争力。

  实施过程中，最重要的仍是以人为本，充分尊重农民意愿和利益。咱们不可以强制进行村庄整合，而通过合理引导和适当激励的方式，让农民自愿参与。整合必须保护好农民的合法权益，确保他们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收益和发展前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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